他語氣輕緩，不經意的拖沓和停頓掩不住話語裏的試探性。

但仔細一聽，這種試探卻又相當輕盈。與其說他有些懷疑二小姐小魚是微博上的“小小小小魚”，毋寧講他有些肯定，二小姐小魚就是微博上的“小小小小魚”。

夜瞬其實是知道的。

不過他知道就知道，突然跑到她面前，指名道姓地問她這個幹什麽？

顧小魚不太懂。

YY頻道裏的主席模式已經改為了麥序模式，二小姐小魚的白馬甲被升級成了黃馬管理員，隨後又被總管理夜瞬抱上了麥序。

幾分鐘後，夜瞬再次啟口，這一次卻並沒有繼續問及她身份的事，而是話鋒一轉，先跟她道了個歉。

“小魚，剛才的事實在抱歉，”夜瞬道，“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。”

他語氣懇切，應該不是作假。但顧小魚依然不懂——夜瞬這好端端的，又是打得哪門子啞謎？

雖然不懂夜瞬的想法，不過顧小魚當然不會跟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計較太多，浪費時間和精力。所以兵來將擋，水來土掩而已。

“不會。”顧小魚回了他兩個字。

一身金衣的二小姐靜靜地立在人群之外，冷淡的眉目裏自然醞釀這一股俠者風範。不溫不火的兩個字在她頭頂冒出，看起來並不是很容易親近，卻也並非疏離。

“不會就好，”夜瞬自話道。

大概是因為猜不透顧小魚的態度，所以客氣地笑了兩聲，在麥上欲言又止。

良久的猶豫，夜瞬沈沈地舒了口氣，終於狠下心來，提了個請求：“小魚，有件事，我想拜托你幫個忙……但我們能不能私聊？”

平日裏毫無幹系的陌生人突然讓她幫忙就夠叫人困惑了，夜瞬居然還想跟她私聊！

顧小魚蹙了蹙眉，沒急著答覆。

對立陣營，諱莫如深。

不曾深入接觸過，顧小魚冥思苦想，實在琢磨不透夜瞬的想法，更不明白該不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，索性先保持觀望態度，繼續聽他講。

但夜瞬卻沒再開口，沒有進一步請求，也沒有退讓。

或許是因為猜不透顧小魚的態度，又或許是他心裏忌諱大庭廣眾，不願把話說得太直白。見顧小魚沈默，夜瞬也跟著沈默了起來。

他說得不明不白，顧小魚沒法點頭。

兩人僵持不已，半宿過去，誰也沒有退讓一步。

倒是旁聽者柳梢喵喵沈不住氣，強行上麥，插了句嘴：“阿瞬，你跟她有什麽好說的！有什麽話不能當面說，背地裏說了，還不知道他們怎麽顛倒黑白呢！”

倒打一耙的事，她柳梢喵喵總是這麽信手拈來。

小和尚柚醬頓時聽得火冒三丈，上不了麥，只能偷偷密聊顧小魚，義憤填膺道：“嫂子，她有毛病啊！”

“對的，她有病，”顧小魚笑著搖了搖頭，“可惜我沒藥，就是有，也不想給她浪費。”

三分薄面她顧小魚給的從來都是夜瞬，至於擺明不是一路人的柳梢喵喵，顧小魚一貫沒有好臉色。她有的，只是冷漠。

顧小魚終於開了麥：“這話說得對，夜瞬你有事直說就好，免得私下裏……我們說不明白。”

自從誤打誤撞跟喻白大神成了情緣，浣花溪的“小魚男神”就一步步偏離了“男神”的軌跡，變聲器也一步一步地再無用武之地。

顧小魚已經許久不曾用過變聲器了。

她嗓音本就糯軟，即便用過變聲器之後，也是一樣的細膩平滑，回旋婉轉。離了變聲器，麥上的女聲不嬌不媚，堂堂正正，清新脫俗，所以愈發動聽。

而不氣也不惱的淡然語氣，更添幾分謙遜與平和。所謂君子如風，也不過如此。

以前兩個人八竿子打不著，實在難以引起共鳴，可現在，擺明微博上的“小小小小魚”就是二小姐“小魚”，兩種聲音過耳，越聽越叫人覺得，這分明就是同一個人。

顧小魚不用回答，她只要開口，夜瞬自然就有答案。

而顧小魚也回答了。既然柳梢喵喵倒打一耙，態度惡劣如此，那還有什麽必要私下交流，何不打開天窗說亮話，她顧小魚沒做過見不得人的事，有什麽事是不能公開說的？

“有話直說好了。”顧小魚道。

她已經把話說得足夠明白，但夜瞬居然還是不答話。柳梢喵喵一上麥，他呼吸聲便是一沈，竟愈發沈默了。

刻意叫她留下，他卻一句話也不說。顧小魚沒心情陪他們耗，肅然道：“夜瞬，有事你就直說，沒事我們就先走了。”

這話似乎把夜瞬嚇著了，趕緊開口：“有事，你先別——”

“阿瞬！”話音未必，嬌滴滴的女聲再次搶麥，“你跟她說什麽呀說！跟她有什麽好說的！她——”

“天天你閉嘴！”夜瞬厲聲呵斥道。脾氣總是溫和的人，一旦發起怒來，氣勢都如排山倒海般兇猛。

夜瞬道：“因為這件事，小橋已經跟我鬧分手了，你還沒鬧夠嗎！”

***

YY裏一片寂靜。

男人突如其來的怒火和陌生的名字一樣叫人不知所措，而更讓人措手不及的，卻是柳梢喵喵的男神夜瞬居然因為她搶麥，肅然呵斥了她一句！

夜瞬畢竟是柳梢喵喵青梅竹馬的男神啊！

顧小魚一驚，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。

柚醬也這麽覺得，第一時間密聊她：“嫂子，夜瞬把柳梢喵喵的黃馬撤了！臥槽，好勁爆！這是搞什麽！”

顧小魚無解：“#嚇，不知道哎。”

小和尚柚醬機智得很，話鋒一轉，嘿嘿直笑：“#奸笑#奸笑#奸笑，沒事嫂子，你別慌。我一進本就開始錄音了，他想幹什麽都沒關系，我們有證據，不怕他！”

黑就是黑，白就是白。平時不做虧心事，半夜當然不怕鬼敲門。

顧小魚問心無愧，無所畏懼。但瞧著柚醬信誓旦旦的樣子，她還是忍俊不禁，配合道：“#笨豬#笨豬#笨豬，好好好，我不慌。”

聽夜瞬的話，兩人似乎是有內部矛盾的。

顧小魚不慌，事情跟她又沒有關系，她只管等夜瞬說正事，然後順便看個熱鬧。

小柚醬就更不慌了，八一八好啊，又給她的寫作提供素材不是？

不止是顧小魚和小柚醬，在場人都是一副前排看熱鬧的心情。

團隊頻道雖然沒有刷話，但第一小隊的小隊頻道裏，四個人討論的如火如荼。一興起，甚至還追問著顧小魚“到底是怎麽回事”？

【小隊】[小魚]：不知道啊，明顯是你們惡人谷的內部紛爭，我一個浩氣的，我比你們還茫然。#笨豬#笨豬#笨豬

【小隊】[前排看熱鬧]：對哦#大笑，二小姐怎麽會知道，這聽起來像是情緣緣和女朋友撕逼的戲碼！

【小隊】[詠蓮]：臥槽你們快看！指揮還下了天塹的馬甲，我的天，我已經聞到一股年度八一八的氣息！#鼓掌#鼓掌#鼓掌

【小隊】[前排看熱鬧]：哦豁，那就聽不成撕逼了。

【小隊】[原來如此]：不會，阿瞬下的是天天的小號，天天還有大號，橙馬。

[原來如此]是開團組人的那個“團長”，算是夜瞬那邊的自己人。

他這話剛說完，果真就見被下了馬甲的柳梢喵喵換了個等級更高的橙馬號來，第一時間上麥，哭音緊隨：“阿瞬！你怎麽可以這麽對我！”

“別鬧了天天，事情我已經跟你解釋得很清楚。”夜瞬道，收斂了怒氣，但或許是解釋了太多次，語氣裏帶著相當濃烈的不耐煩。

他無奈道：“小橋說給我驚喜，然後你又在那時候突然出現，你每次總會提起我喜歡的東西，連我打火機上刻的字都知道——我當然以為是小橋來游戲裏陪我，所以才會說那種話。”

難道他解釋得還不夠清楚？這都是誤會！

“那話不是對你說的，天天。我以為這個接近我的毒姐是小橋要給我的那個‘驚喜’，我才說的這話，”夜瞬道，“我誤會了，可你不該誤會啊！以前我早就跟你說得很清楚，我只當你是妹妹，沒有其他的想法。”

“不會的，你分明就是喜歡我的！”柳梢喵喵快哭了。

“夠了天天，我說過很多次了，我們沒有可能，我只當你是妹妹，對你沒有任何想法！”

夜瞬是被逼得撐不住了，也沒管這是什麽地方，竹筒倒豆子，一窩蜂地往外說：“天天，我們認識十幾年了，我是真的不想傷害你。可是你要是再這樣堅持，那傷害就是傷害了，我也顧忌不了那麽多了。”

誰都喜歡被人追捧的感受，可這種感受一旦變質成了負擔，誰會喜歡一個負擔呢？

夜瞬絕情如此，柳梢喵喵再也不開麥了。

不知道是被嚇壞了，還是被男神的一番真心話給傷害到了。顧小魚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柳梢喵喵，舉目無親，手足無措。

不過這卻沒什麽值得同情的，俗話道，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，她咎由自取，自作自受而已。

小隊頻道鬧翻了天，YY裏始終保持著寂靜，無人再言語任何。

死一般的沈默下，只能聽見夜瞬那頭急切的鍵盤聲。而後團隊頻道裏，一條長長的消息發布。

【團隊】夜瞬：[小魚]之前的事情有很多誤會，不論如何是我沒處理好，我跟你賠不是。對你造成的傷害，我可以盡量補償你。

團裏一共二十五個人，除了小和尚柚醬和顧小魚，其餘的，什麽人都有。

上一件事情鬧得滿城風雨，即便柚醬不寫貼子，這團裏也一定會有人把這後續放出去。夜瞬雖然只是在團隊頻道裏發言，不過，當著全團二十五人的面，他一言一行，也無異於昭告天下。

【團隊】夜瞬：馬具的錢你收回去，工資我發，算我正式給你道個歉。

【團隊】夜瞬：希望你能看在同門一場的份上，大人不記小人過。陣營是陣營，私底下還是可以成為朋友。可以嗎？

【團隊】夜瞬：如果你覺得不夠，有什麽可以讓我做的，只要你說，我一定辦到。

紫馬的自由麥上，劈裏啪啦的鍵盤聲經久不絕。

顧小魚想了想，回了他一條。

【團隊】小魚：不必。這些事對我並沒有任何影響，我們本來就兩不相欠。不用你補償。

福兮禍所依，禍兮福所伏。世上並沒有什麽絕對的事情。

乍一看，似乎是柳梢喵喵費盡心機地毀了浣花溪，毀了二小姐小魚的游戲生活。但無論旁人怎麽想，顧小魚心裏最清楚。浣花溪不是被毀了，而是以另外一種形式繼續存在。

就好像他們曾經的浩氣大幫“浩然正氣”在新的時代下催生成為了新的“盛世”，浣花溪也只是名亡，實際上，是以一種新的姿態在盛世大唐的土地上繼續紮根罷了。

而且，能遇到盛世，能遇到江喻白，顧小魚覺得，無論過程如何，從結果上看，都是她賺了。

於是更沒有什麽虧不虧欠的，既然沒有，當然也不存在補不補償的。

顧小魚不恨誰。就連柳梢喵喵，她也只是“不喜歡”而已，說仇恨，倒是真的談不上。

顧小魚心裏坦蕩。

可這話卻一定是讓夜瞬誤會了什麽。

消息一出去，夜瞬頓時不回話了。鍵盤聲戛然而止，呼吸聲也驟然沈重了起來。

夜瞬不再回話，而是開了口：“對不起，剛才我失態了。”

“沒事。”顧小魚也開了麥。依然是波瀾不驚的語氣，不親密也不疏遠。但平靜，或許才是她最好的態度。

這口吻聽起來並不如文字那般冷漠，夜瞬舒了口氣：“我已經下了天天的馬甲，她不會再搗亂了。剛才的事，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。”

“嗯，無礙，”顧小魚點頭。

不管柳梢喵喵如何，至少夜瞬的態度一直不錯。顧小魚也不跟他客套了，直言道：“過去的事情不用多提，你有什麽事直說就好。”

“好，那我就直說了。”

***

有些話此刻不說清楚，一輩子都別想說得清。

人這一輩子實在是短暫，人生啊，從來都是這麽的叫人無處可逃。

該承擔的責任，該愛的人，該受的苦，該流的淚，該說的話，總是逃不過一個“該”字。縱使費盡心機，想獲取私下交流的機會，可最後還是落得開誠布公的地步。

開口之前，夜瞬先苦笑了一聲。

“我聽他們說，你就是微博上那個‘小小小小魚’。我知道我沒什麽臉面能跟你提請求，不過，還是很希望你可以幫幫我。”他道。

這通該說的解釋已經從游戲，跨越到了現實裏。

但現在，卻無關游戲還是現實，他都不得不開這個口。

“我女朋友在國外讀書，她們那裏管的嚴，我們的時間又總是不太契合，所以她時不時就會鬧失蹤。去年我過生日之前，她告訴我要給我個驚喜，然後就突然斷了跟我的聯系。

那時候我不知道她所謂的‘驚喜’其實是她參加比賽的獎章，我只知道我過生日那段時間，游戲裏突然有個十分了解我的毒姐出現，她每次都焦點著我奶，我就認為來陪我玩游戲就是她給我的驚喜，誰知道……”

夜瞬嘆了口氣，字裏行間滿是無奈。

“我也是前段時間看到貼吧裏的帖子才知道這件事的。我還不太相信，因為也聯系不上我女朋友。直到情人節前夕她回國，帶著獎章來找我，我確信真的不是她。”

話說到這裏，顧小魚已經很明白夜瞬想說什麽了。

果然，他道：“小橋不玩游戲，但是她是你的歌迷，一直在關註你的微博。那條帖子她也看到了，我在游戲給了別人承諾，她全看到了。她以為我在游戲裏三心二意，這次情人節沒給我驚喜，直接跟我提了分手。”

“……說來你可能不信，她是我女朋友，我怎麽能把天天當成了她，”夜瞬只有苦笑，“可摸著良心說話，我真不是背叛她，我是真的誤會了。”

更具體的情況，夜瞬說不清。即便說清了，旁人又有幾個能信？

夜瞬沒有解釋，不能解釋，也根本沒辦法解釋。

“所以……你想讓我幫你澄清？”顧小魚蹙了眉。

夜瞬連連搖頭：“不不不，我自己跟她說明白。只是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。”

“你早上發微博說有活動，我看她轉發微博說想去，可她不玩這游戲，參與抽獎也沒辦法中——我是想請你幫個忙，能不能給她一次參與的機會，三月十二剛好是她的生日，就是你們辦活動那天。”

“小橋現在已經把我拉黑了，我聯系不上她。她這次回來又搬離了宿舍，我找不到她了，”夜瞬道，實在是走投無路，所以只好出此下策，“她特別喜歡你，如果能有票，我想她一定會來。”

不管小橋願不願意再給他最後一次機會，只要他還愛她，他就不能這麽輕易地放棄這段感情。

夜瞬情真意切：“只要她來，只要能讓我再見到她，我一定會把事情跟她解釋清楚的。就算她還是生氣，還是要跟我分手，至少，不要因為我的誤會而誤會我——我從沒愛過別人，從我們認識開始，我心裏一直只有她。”

究竟是不是“誤會”，顧小魚說不清。不過聽他字裏行間的自責，顧小魚覺得，他倒不像是在說假話，為自己開脫。

其實無論他開脫與否，都不重要。

做事要寧可錯殺一百也不放過一個，這是嚴謹；但做人，卻要寧可放過一百也不錯殺一個，這是寬厚。

何況夜瞬也說了，那還是她的歌迷。不看僧面也看佛面，於情於理，顧小魚都不願意拒絕。

“我不認識你女朋友，也不能幫你做任何證明。不過一張票是沒有問題的，至於其他的，你要自己去爭取，”顧小魚道，“不過我聽你這話的意思，難道她來了，你不打算來麽？”

夜瞬不答話。

試問他怎麽好意思來？

既然他已經聽說二小姐小魚就是微博上的那個炙手可熱的歌手“小小小小魚”，他又怎麽不會聽說，顧小魚邀請了整個盛世參與——遙想往日，惡人谷陣營指揮夜瞬是怎麽對盛世的？

他怎麽有臉來參與，來了，就不怕被盛世的口水沫子淹死？

那頭始終保持沈默。

夜瞬當然想來，可夜瞬畢竟不是柳梢喵喵。他即便想來參與活動見他女朋友，但他就是想得發瘋，也根本沒臉提這種話。

他的想法，顧小魚基本猜到了。

“既然你都說她是我歌迷了，又沒玩過游戲。就算給她名額，叫她來，她也看不懂——”顧小魚舒了口氣，“到時候我忙著表演，也沒時間接待她。如果你不解說，她即便參與了，也找不到樂趣。”

“可是——”夜瞬還是猶豫。

“沒有可是，”顧小魚會意地笑了，“游戲恩怨而已，過眼雲煙罷了，你不用放在心上。”

顧小魚道：“老實說，票的事情我還沒有落實。你先加我YY好友吧，然後把她微博名給我，我一會兒去處理這事。”

夜瞬一通沈默，再開口時，甚至激動得有點哽咽：“謝謝，給你添麻煩了。以前的事，實在是抱歉。”

“沒事，”顧小魚抿唇，“自家師兄弟，同門一場，不用客氣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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